在巴拿马的第一天,台风肆虐此地。我刚在沙发主家放下背包,就马上趴在窗户前睁大眼睛。我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暴雨。风如此之大,雨被吹得乱了方向,落到地面之前几乎与地面平行。没有空隙地,雨滴近乎要连成线条,如无数条硬挺的鞭子狠狠地抽下。十几米高的棕榈树触电般乱颤,马路上散落着三米长的巨大树叶,横杆遍野。高楼突然断电,十几分钟后终于通电。虽然电梯停运。好在消防电梯仍能运行。
站在28楼的阳台俯瞰整座城市,林立的高楼消失在乳白的雨雾之中。突然一声巨响,不知道是什么从28楼以上被吹掉,也不知道楼下是否有人被不幸击中。如这般的台风已经在这片土地上吹吹停停,千百年来不知吹翻了多少港湾里船只。
在巴拿马和哥伦比亚边境上,流落着达连隘口。是南北美公路交通的唯一断点。160公里的距离,沼泽伏地,森林蜿蜒。因为自然条件恶劣,修建公路成本巨大,至今也未有车辆通行和任何人烟。能够穿越此处的,仅有寥寥探险家驾驶越野车。
为了穿越达连隘口,我决定搭顺风船。从巴拿马穿过加勒比海,航行去哥伦比亚。在巴拿马城停留两天后,我向搭顺风船的码头Puerto Lindo前进。
巴拿马很小,从东到西的穿越仅仅只有六十公里。但奇怪的是,这么小一片地,却几乎没有公共交通能到达码头。我先是搭上了本地人的车,在第一个小村庄被放下。等待了两三个小时,既无顺风车,也无公共交通。特别幸运的是,三个仅有的当地警察和我沟通后,开警车送我。二三十分钟后,我们抵达了村庄和小港口。
小渔村信号很弱,除了一个商店和水果摊,没有其他商铺。侧耳倾听惟余寂静,似乎所有的声音都消融在了刚洗过公路的雨水里。
我走在马路上,看不到尽头的小白花挪动着,细看才发现是看不到尽头的切叶蚁队伍。一侧是湿润的森林,猿啼不住,二十只野生猴群嬉戏着,就在眼前七八米处的树上跳跃穿行。另一侧山清水秀,海面风平浪静,葱郁的小岛浮起,宛若水上桂林。
我以为港口会很繁忙,就像拦川流不息的车辆那样,搭船应该不会太难。但这个水平如镜的小码头少有车辆通行,也没有货船,只有一些私人的帆船停靠,每日流动的船只很少。但我不能去巴拿马运河拦货船—大型货船通常有严格规定,搭乘货船是不可能的事情。
和码头保安沟通后,我得知最近都没有帆船去往哥伦比亚,但有少量去往附近的岛屿的船只。大部分船不流动,都会在此停靠较长的时间。
我本计划在这等待四天,看能否搭上顺风船,现在看来希望渺茫。可能十几天也碰不上一艘去往哥伦比亚的帆船,碰上了一艘船也不一定愿意让我搭载——在上百台通行的车辆中能搭上一辆顺风车就是很顺利的。
我在码头等待着,不久后,一个金发碧眼,身材高大,穿着朴素的男生带着小狗,开着小船驶来。他是我接下来四天的沙发主詹尼斯,住在帆船上。21岁的他,来自德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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詹尼斯和我上岸遛狗,我们一起去往商店买一些食物原料。虽然刚见面,我们却有聊不完的话题,两个人都十分健谈。詹尼斯是一名在校大学生,疫情的经历让他有了不一样的生活态度,想要改变生活。于是他离开德国,和一只小猫、一只小狗一起在帆船上生活。他和我说着他远航的梦想——他将再也不搭乘飞机——一切旅行的方式都将以航海和陆上搭顺风车的方式进行,包括他再回德国。
二十分钟步行后我们来到了商店。令我惊讶的是,商店老板竟然是黄种人——虽然巴拿马城是拉丁美洲最大的华人聚集地,但在这大西洋西岸的小村庄,绝大部分居民是黑色人种。他们的祖父辈曾是黑奴—巴拿马是西班牙殖民南美洲重要的运输关卡,大量黑奴从大西洋东岸海运过来。现在有少量非住民的白人面孔,他们或许是这个世界上最具特权的人:拥有自己的帆船,进行着跨越大洲大洋的航行。
老板娘麻利地收银,流利地说着西班牙语。但她身材小巧,头发乌黑,皮肤白皙,看起来和当地人格格不入。我好奇地打量着商店老板,问她:“Where are you from?”
“China.”
“Really?I am from China too!” 我十分欣喜。
一番交流后,一个二代移民的故事徐徐展开。她来自广东,父母亲带着全家人几十年前航海来到了太平洋彼岸,做起了小生意。他们让我想起了在那个电灯都还未出现的年代,政治黑暗、民不聊生的清末,一批极具冒险精神的穷苦农民出洋谋生,踏上死亡之路到美国修建太平洋铁路。他们面向的是未知,却总能在最后成为当地的佼佼者,我佩服他们背井离乡的勇气与坚决。
挑拣完蔬菜结账时,我有些惊讶。一把芹菜,两个土豆,两根胡萝卜,在中国十元买到的蔬菜在这小渔村居然需要五十元。詹尼斯告诉我,最近巴拿马汽油费飙升,全国上下纷纷罢工抗议。先是公交车司机罢工,运输费用上涨,物价随之上涨,其他职业从事者也纷纷罢工,短则几天,长则一周,他在离渔村最近的城市科隆时,街上枪声不断,四处纵火。
采购完毕,我们回到码头时已是黑漆漆的一片,只有远方沉寂的闪电时不时撕开光亮。我们带着小狗拉米亚、开着小船向帆船缓缓前进。不料在离帆船十分钟路程处,电闪雷鸣,狂风暴雨突然来袭。小船在如墨的海浪中颠簸着,瓢泼大雨撒下,雨水扑面而来,彻底淋湿了我的长发和白裙,也湿透了他的金色卷发和灰色T恤,隐约透着他健美的身材。
“Chloe!快点上船!”詹尼斯将小船拉拢帆船。
我在小船上蹒跚着站起,爬上天梯,踉跄着爬上甲板。
“你先进去!”詹尼斯大声喊道。
我摇晃着进了船舱。里面是毫无修饰的破旧木板和暴露的铁片,一侧墙面上挂满了各种型号的扳手工具,天花板滴着水,下方是水桶,地面一尘不染。
詹尼斯拎着大大小小的袋子走进来,头发湿漉漉的,身材高大的他利索地脱去上衣,裸露的上体淌着雨水和汗水。
“这里漏水,明天修。”他拿着毛巾擦着头发,有些憨厚地笑道,然后领着我,介绍这艘帆船。
这艘帆船竟来自1961年,它的引擎生产自1939年代。詹尼斯和我说,并不是所有与拥有帆船的人都很富有。他没什么钱,但想着收集废弃的木料和部件,打造这艘帆船。这艘完全用废弃材料翻新建造而成的帆船,将会载着他完成太平洋的航行。他的想法很大胆,我十分佩服。
船摇晃着,我们不知不觉聊到深夜,不知什么时候渐渐睡去。第二天清晨阳光洒入船舱,我惺忪睡眼地走上甲板,詹尼斯在船尾练瑜伽,远处是密密麻麻的桅杆,明亮的海面印着船只的白色倒影,片片白云不知是浮在天上,还是飘在海面上,一切在晨光中鲜艳通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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为了增加搭上顺风船的概率,我四处张贴我的个人介绍,活跃于各大群聊,每天上岸在码头和酒吧与船员交流,倾听关于大海与远航的一切。
小渔村没有多少游客,但有着多元化的群体——对于帆船爱好者,他们进行的总是跨越大洋的旅行,有着那样特别的故事。
我遇到了一对来自瑞典的父子。他们四年前从瑞典出发,沿着欧洲、非洲,69天穿越大西洋,没有任何人烟、补给和信号,今年九岁的小男孩就在帆船上慢慢长大。还有一对来自澳大利亚的父母,带着儿女已经在海上进行了十年的航行。
我很好奇他们的收入来源。一对来自加拿大的父母告诉我,女方曾是游乐园设计师,男方经营着生意。疫情开始女方停工,于是他们决定放弃工作,卖掉自己的一套房产来买下这艘400万美元的帆船,另外温哥华的三套公寓出租费用用于日常旅行开销。他们中有人卖掉自己的IT公司开始远航,也有人是瑜伽老师、数字游民,边工作挣旅费边旅行。
我曾以为当我进入社会的名利场,将难以挣脱、不再纯粹,或许会一直麻木下去,只想待在象牙塔。但他们坚决地放下拥有的一切,打破曾经的日复一日,开始追求他人眼中的疯狂、开始截然不同的生活,让我感慨。无论世界繁杂,总有人能不忘初心、坚定立场。
大部分人航海都带着自己的孩子—这群孩子皮肤黝黑,很活泼,也很有野性。海洋是他们成长的地方,是他们的家和学校——或许只有等他们长大,他们才会意识到他们是多么的幸运,早早完成了多少人一生都遥不可及的梦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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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五天,近乎要放弃的我突然在脸书上收到私信,一位来自新西兰的船长几天后将去往哥伦比亚,愿意捎我一程。我又惊又喜。我总是好运到连自己难以相信。
船长瑟斯和他的伴侣朱迪斯迎接了我。他们告诉我,另外搭船同行的还有一对法国夫妇,他们从阿拉斯加骑行而来,去往阿根廷,几日后到达小镇。几日休整后,我们相见,开始了大西洋的航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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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艘小小的船不到三十平米,远比不上泰坦尼克号,却上演着最真实动人的爱情故事。
船长瑟斯来自新西兰,他的伴侣朱迪斯来自委内瑞拉。他们曾经的婚姻都支离破碎,不尽人意。
一年前,他们在奇奇美小岛上相遇。那时的怦然心动至今仍历历在目,那时,他俩语言完全不相通,却靠着谷歌和共同好友的翻译一起度过了难忘的时光。
后来,他们各自回归了原来的生活轨道,天各一方。经尽管不再联系,他们不约而同地默默开始学习彼此的语言——瑟斯学习西班牙语,朱迪斯学习英语——只为了慢慢靠近,再次相见。瑟斯说,他们再次通话时,并不知晓他们不约而同地用对方的语言准备好了表白的话语。当朱迪斯用英文说出“我想你”,他泪流满面,马上改变航线去找她,跨越海洋再次和她相聚。而朱迪斯也放下了一切,决定从此和瑟斯一起以远方为方向,以帆船为家,去远航。
他们让我想起了《真爱至上》里的英国作家和葡萄牙女仆的爱情故事,两个语言不通的人,说着不同的话却表达着同样的感觉,分开后,默默思念,学习了彼此的母语。圣诞前夕作家去葡萄牙挨门挨户找女仆,当他用葡萄牙语说出嫁给我,女仆的回答是英文的她愿意——那一刻,没有任何人、没有任何事可以阻挡他们相爱。
瑟斯和朱迪斯的故事不是电影,是现实中切切实实的故事。我难以想象从头学习一门新的语言是多么困难,语言不通的两个人似乎来自不同的世界。但真爱至上,爱情的力量似乎远比我想象中的强大。
船上除我以外的来客是一对来自法国的夫妻。三十出头的他们都是建筑师,已经相恋十二年,他们一同辞去工作,此行计划三年从阿拉斯加骑到阿根廷,已经骑行了一年半。他们的生活在路上,衣食住行,每日露营在野外,用炊具做饭,简简单单。两个已经步入社会工作的人,经历十多年的改变和考验,能够一同抛下一切,同频共振,完成跨越地球的骑行,这是多么默契和难得呀。
我本以为在学生时代,没有现实的困扰会更容易找到能够同频、浪迹天涯的同伴,但七十亿黄豆中两颗红豆碰撞是多么不容易—似乎于我,那个命中注定的他不知在何处。我的确渴望自由,同样的,我也渴望爱情。
在路上,每当我看到那些让我惊叹的风景,我会想起那个我不知道名字的他——我想让他也能看到这么美的风景。两个人能静静的,不说话,呼吸着风里彼此的气息,就很满足。
在去年,我进行了中国西部的旅行,当我走过世外桃源般的林芝,那里有雪山,草地,和数不清的桃花。我感叹自己一定要去那里结婚。当我此刻回想,我想,我一定会再来到这里,带着我喜欢的人儿重走一遍。
我希望有一个人能够和我共同经历大学有趣的生活,一起泡图书馆,一起记录加州的44次日落,一起在凌晨无人的大街上唱着city of stars,跳一支舞,一起去野营、一起骑车去湾区的海边,漫步在沙滩上,看月升日落。
在江南不知名的巷子里,我俩静静地站在一起,被雨淋湿,或是一起爬上火车集装箱,随着它去往未知的终点站。我们会背上一个帐篷,两个睡袋,一起徒步落基、安第斯和喜马拉雅山脉,在雪山环抱之下搓着彼此的手,哈着气,依偎在星空下数星星。一起从北极出发搭车去南极,搭帆船横跨大西洋再搭车纵跨非洲,从巴黎搭车和坐火车去东京,然后环日本骑行。
我会记录点点滴滴,那一张张合影将是我们的婚纱照,而视频素材将整理成我们的纪录片。他的眼里是最美的风景,而我的眼里因为有他更美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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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问瑟斯为什么选择帆船旅行。
他说因为帆船可以让你带着家去到世界上的任意角落。
是啊,这个对于我来说陌生狭小的空间是他的家。他不是在漂泊流浪,而是带上自己的一切去看山川河海。
这是一艘建造于1973年的单体帆船,整体白色,蓝色相间,帆船因为风浪与时间的摧残已经变成泛黄的奶白。麻雀虽小,五脏俱全——这艘船其貌不扬,有些拥挤,有些年岁,但充满生活的烟火气。家总不如精装的照片一样的一尘不染。贴满撕不下的贴纸和大头贴的抽屉,摆齐但坚持不了多久就倒落的娃娃,囤了很久却舍不得扔的大大小小——这些一点一滴,区别出酒店与家,。不精致,但只要匀着家人和自己气味,家便格外有安全感。
有时,当一个地方沾染了自己的味道时,它就渐渐地像家了。就像一年前我刚来校,我想我不过是宿舍房间的过客,许多未曾谋面的人在这搬进搬出。但此时旅行途中的我竟会突然想起她。一年过去,书架上散落着一年的回忆,我的房间是我熟悉的味道,每次旅行回校看到熟悉但好久不见的一切,钥匙插入门咔哒一响的那一刻——哇,我回家了。
我睡船尾六平米的船舱,船头的船舱五平米,睡着那对法国夫妇。除此之外,还有四平米公共休息区,中间是九平米的主卧和厨房,两平米的卫生间。船靠太阳能板发电,但没有淡水和信号,意味着接下来十多天我将与世隔绝。海水腐蚀性太强且含盐,我不能洗头发,只能有时游泳或者等待雨天洗澡。
一切就绪后,我们起航了——我人生中的第一次帆船旅行开始了!
帆船驶出港口,我兴奋地站在甲板上,看着葱郁的海岸渐渐远去。渺如曲折的线条,消失于天际,只剩下涌动的蓝色。海风舞起我的白裙,如纱的浪是海的嫁衣,发动机的轰轰声是鼓手的独奏,船头掀开浪的帷幕。
在阵阵浪花声和我们的说笑声中,我们离海岸越来越远,风浪也越来越大。我们升起主帆。
了解帆船的工作原理后,我才知晓“一帆风顺”“一路顺风”其实都是我们对于帆船动力的误解:帆船并非被风推着跑,顺风才能前行,而是与帆面形成一定夹角的风所产生的压力差推动帆船前进的,就像一个竖直方向的飞机机翼。
我向瑟斯学习开帆船。但几小时后,浪已经比船身高。我从未见过这么高的海浪,巨浪毫无间断地扑面而来,我无法站稳,心里有点堵堵的。去卫生间短短三四米的距离里,我就像被踢的皮球,在左右之间磕磕碰碰,上厕所很不方便。
我跌跌撞撞地回船舱休息,躺在床上减小晃动,好了很多,但坐立起来身体便晃得厉害,于是只好躺平休息。
傍晚时分,船依然大幅摇荡着,瑟斯喊我吃晚餐,但我实在毫无食欲,他递给我的意面只让我觉得反胃。启航时活蹦乱跳的我此刻蜷在小小的船舱里,透不过气,有些难熬。我就这样从下午睡到晚上,迷迷糊糊已是次日清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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睁开眼睛,阳光亮得晃眼。我像躺在摇篮里,像一只玩具被放在床上,金色的毛毯轻轻盖在我身上。一看时间,已是上午十点。
走出船舱,无边的大海风平浪静。一回头,我竟发现有一个几乎和海水平齐的小小岛屿,小到五分钟可以绕一圈,椰林繁茂。
我放下船尾的小船,向小岛驶去。
靠近小岛的二十米处已经清澈见底。靠岸后,我在沙滩上奔跑,溅起水花。
我以为我就这样承包了这未名的小岛,却不料在踏出椰林的那一瞬,猛地撞见三个草房子。一个身材壮硕的妇女,穿戴着色彩鲜艳的织物,还有一个裸着上半身只穿着裤衩遮羞的男子站在他身旁。他们的皮肤是如土地般的棕色。
这是印第安人部落吗?他们为何生活在这茫茫大海和荒无人烟的小岛?我在远处观望。
我走近看,他们也好奇地打量着我,停下了手中的活。男子往生起的火堆里加椰子壳,女子往盛着香蕉的锅里加椰子汁。我设法与他们交流,但没有信号,用不了手机。
“Espanol?” (西班牙语?)我问。
“XXXXXX” 不知他说的什么,但我确信不是西班牙语。
于是我们开始最原始的交流方式—手语和语气助词。
这个小岛没有通电也无信号,他们过着最原始的生活,靠山吃山,靠水吃水,椰子壳是燃料,椰子的汁肉、大蕉做菜,鱼类作为蛋白来源。我走进他们的茅草房,里面空空的,没有任何家具,可以判断他们平时就睡椰林里的吊床上。这是我第一次见独木舟,单根树干挖成的小船,特别窄小,用于出行。
也许因为人格魅力和社交能力,我很快融入他们。尝试了他们的食物后,我比划着问可不可以借他们的吊床小憩一会儿。得到允许后,我在午后阳光和海风下休憩,不觉之中睡了两小时。
我和他们挥手告别,开着小艇回到帆船上。和瑟斯交流后,我知晓他们是库纳人。
没有外界的纷纷扰扰,他们仍像他们的祖先加勒比的印第安人那样生活。没有任何国家的概念,库纳人自己管理自己,有自己的习俗和法律。每个小岛都有自己的酋长,至今还未成文的图勒语是他们的语言。有趣的是,他们至今维持着维持着母系氏族社会,女性为头,男性做缝纫编织等工作,所有财产通过母女相传,但女性只有开始有月经时拥有自己的名字,剪短头发从此再无长发。
不幸的是,因为全球变暖和海平面的上升,加勒比最后的原始部落库纳也濒临灭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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稍作休整后,我们继续前行。
瑟斯说,若你大西洋航行发现一座无人涉足的小岛,你就拥有了整个岛屿。
那,我就暂且命其名为Chloe的B612号小岛。这里接起雨水,就能饮下。这里大概有着世界上最清澈的海水,几十米处依然清澈见底,海底成片的珊瑚清晰可见,但太过澄澈,我难以判断真正的水深。
远处是像果冻一般的蓝绿色的海水,靠近小岛,阳光下漾起的波纹印在海底的白沙上,晃动着,闪烁着,像流动着的水晶,完全透彻。
这是我去过的任意大洲的任意国家的任意一片海都无法相比的,它大概是世上任何以海闻名的地方的祖先。
我等不及下海潜水了。当我把头埋入水中,好像进入了另一个隐于人间的世界。这里有着最原始的珊瑚礁,是鱼儿的城市。一个鱼群有上万条鱼儿,各样的颜色,大小,纹路,黄黑灰蓝红橙,让人屏息的景象不是在纪录片里,而是在你眼前擦过…
黄昏时分,像是敲碎了一海的玻璃屑,丝绸般的海面漾起金色。落日红透,那么圆,那么大,快速滑下地平线。
我披着夕阳回到帆船上,没过多久便迎来漫天繁星,银河泼洒在缎面似的夜空上。
这是一片净土,只有乘风破浪才可能触及。
“如果你想造一艘船,不要抓一批人来搜集材料,不要指挥他们做这个做那个,你只要教他们渴望大海就够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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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们在加勒比海无人的小岛探索几日后,开始向哥伦比亚航行。
我渐渐适应了帆船生活,不再晕船,但海浪依然汹涌。小小的帆船剧烈摇晃着,推上摔下就像过山车一般。
浪是步步紧逼的深蓝,有船的三倍高。波涛汹涌如连亘的山脉,坍塌、涌起,剧烈运动。浪中有浪,每层浪大肆吞并着下一层,层峦叠嶂。海的血盆大口口角垂涎,粘黏刺溜着唾液,卷着无数巨大如舌的浪,好像要饥饿地吞掉舌尖上摇摇欲坠的小船。
这还是在晴空万里之时,而这样的巨浪在海洋中极其寻常。帆船之下是六千里深的海水。想象被淹没于这1200层楼高的海水之下,我不寒而栗。若把海洋放在陆地上,它将比珠穆朗玛峰还要高四百多米,全是水,似乎要溢满天空尽头的每个角落,而人类的世界仅是陆地微不可计的薄薄的一层。
我被眼前的汪洋所震慑——第一次如此深刻感受到人类是如此渺小,第一次如此敬畏自然——对于大海,我们和泡沫星子没什么区别,对于宇宙,我们和路灯下漂浮的一粒尘埃没什么不同。你,我,皆星尘。
我不曾知晓的是,在人类纷纷扰扰的社会之外,海洋每天上演着如此剧烈的运动和生死交锋,千万鱼群流动就像十字路口的人来人往。我以为我生活的地方是所有,其实海下是远比陆上大的世界。
每个绯红的傍晚,鱼跃而出,成百上千。在海洋与天空之间,飞鱼闪着银光,凌空飞射,清晨起来发现他们躺了一船。
海豚把帆船当作嬉戏追逐的远方来客,每日光顾,二三十只跳出海面,就在距离我一两米处。
当你惊喜地发现海水戳破,一只海豚腾起,在你的“哇”的那刻,傲娇地旋转,绽放水花,接连着两只、三只、四只,目不暇接。我趴在围栏上向下看,海水透明,帆船底下游动着好多只海豚,鱼儿托起的孤岛般的小船。
当墨色淹没天空,我倚在船边看溅起的萤火浪花,大海的蓝色眼泪随着帆船的痕迹划破混沌的暗夜,点点染开。不知姓名的海洋生物如流星划过般地从船底游过,大概是从梦境中流过,我想起了我很喜欢的《少年派的奇幻漂流》中的那片荧光海。
家里开动物园的派和家人带着动物从印度出发横渡太平洋移民,不幸遇到船难,派和四个动物乘着救生小船逃脱。鬣狗咬死斑马咬死猩猩最后被老虎残杀,最后只剩派和老虎斗智斗勇,在海上漂流,共同经历风浪,与死神斗争。奇幻之旅后,派最终在墨西哥靠岸得救。这是派讲的故事。
而他未说的另一版本是四只动物其实是船上的另外四人,断腿的水手首先被杀,厨子拿水手做鱼饵,又杀死了派的母亲,派报仇杀死了厨子,最终为了生存,厨子和母亲成了派的食物。在死亡边缘的他最终足够幸运靠岸,成了唯一的幸存者。
老虎是派兽性的象征,第一个故事说的是派人性和兽性的抗衡。是像野兽一样活着还是作为一个好人死去?我难以知晓派处境下,我的选择。于派而言,活着时做一个好人,人性和兽性共存。
我想起每日飞鱼出海之时,视野之外的海面之下也发生着血雨腥风。我想起在美国西进运动美东居民开拓美西荒原之时,为了生存人人相食。或许在死亡边缘的人,饿得失去了先有的意识,兽性显露。但若是我正在的这艘帆船出现意外,弱肉强食,物竞天择,考虑到生理因素,我会不会是第一个被杀和被食的?我庆幸自己生存的社会至少是有人性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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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路上没有见到任何船只和人烟,只有无尽的蓝,只有日出日落和星辰大海作伴。船上的日子无所事事,却有了更多时间发呆、远离尘嚣。
帆船24小时都需要人掌舵,以保证正确的方向和航线。夜幕降临,瑟斯和哈姆扎轮流掌舵,我进入船舱很快睡去。
半夜不知几点,我隐隐听见急切的呼声:
“瑟斯!瑟斯!大风暴要来了!”
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,想坐起来向外探头,但我完全无法坐稳。准备站起的一刻,我重重地摔下——船几乎要被掀倒,我几乎踩在墙壁上。桌上所有的东西在一刹跌落,玻璃破碎声,呼呼风声,慌乱声碰撞。外面手电筒的光晃眼,惊惶地摇闪。
我慌乱地爬出船舱,海上漆黑一片,三面是闪电,像无数亮得刺眼的银蛇扎入海面,一掠而过,嘶地咬破天空。
雨噼里啪啦地砸下,乌黑翻绞奔腾的一片,没有形体,没有边界,紧绷,混乱,怒吼;每个浪似乎都有无限的激愤,像数不清的结痂变形的手掌伸着、颤着,海水疯狂地扑入帆船。
“收帆!收帆!”瑟斯大喊。
我滑倒,吃力地站起,乱了手脚,跌撞着回船舱拿救生衣。
“不!!!!”
“朱迪斯!”
“不!!快过来!”
朱迪斯在右侧收帆,船颠着左侧被浪抬起,右侧倏地下沉,海浪把她扑倒,差点把她从船边拽走吞没,瑟斯把她从边缘拉了过来。
“Chloe!”
“回船舱!关紧门!”瑟斯大喊。
“别出来!”
雨粗暴地洗刷着我,我连滚带爬地钻入船舱,慌张地关紧门。我紧紧地抓着救生衣。四周密不透风的船舱让人窒息,我坐不稳,只好躺下,但不敢睡觉, 精神紧绷,竖起耳朵察觉舱外的情况。
瑟斯和哈姆扎把帆和雨篷收了,放水,船终于晃得没那么厉害了,但我一直处于惊醒的状态。
很久过去,帆船稍稍稳定,我很疲惫,好不容易合上了眼。次日起床,海面风平浪静,但一切都被吹得七零八落,掌舵的甲板积水很多,坐垫湿透,散乱一地,一片狼藉。
幸运的是大家平安无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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后面的日子,像这海面上的波涛一样单调漫长。海洋无边,好像我们永远在原地,没有尽头。
船上的日子我们依靠主食和捕鱼生存,我严重脱水,饮食缺少蔬果。
放下手机半个月,绝非易事。原本和世界相连的我下了线。世界如此荒谬,人们平均每天在手机上花6时55分—一半的醒着的时间,我们像中毒了一样,生活被手机所控制,控制自己,又冲动手痒地拿起,习惯性地点开,反反复复,暴饮暴食般无法自制。
我已经在船上生活了十几天,仅有六平米的活动空间。没有信号,因为晕船也不能进行写作阅读。手头空空的,每天就是睡觉,吃饭,面朝大海发呆。
但离开网络,我好像夺回了对生活的掌控感。我很平静,夺回的时间给我一种真实感——此刻,我存在,我活着。
“六月的百合花让我活着,死去的鱼让我活着,被雨淋湿的狗崽,和那天的晚霞让我活着。”
日出,夕阳,积云,海洋,白天,黑夜, 就是某一刻的所有。